《色‧戒》的後現代顯影
荒謬
故事從荒謬開始,也在荒謬中結束
身體國家化,封建統治者傾力建構的價值
盡成中國文化的歷史傳承
《色‧戒》於此究竟詮釋了些什麼
小說複製了歷史,還是張愛玲內心世界的投影
視「人生如戲」、抑或「戲如人生」
截然不同的層次
李安鏡頭裏的膠捲是如何顯影
那個荒謬年代
此處所謂「荒謬」,不只是價值上的質疑,更是一種反思、一種探索,些許蒼涼。
人常受價值桎梏而不自覺,價值建構了我們對世界的認知、也建構生命的意義。人生如戲,同一個劇本,換個時空、換個腳色,依然是大張旗鼓的演出。許多人終其一生都在掛羊頭賣狗肉,卻只有少數人知道自己賣的是什麼。
《色‧戒》究竟只是那個時代的影子,抑或是你我身邊不斷發生的,人間細瑣?
一、「三十年前的月亮」
「三十年前的上海,一個有月亮的晚上……然而隔著三十年前的辛苦路望回看,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悽涼。」
這是1943年,張愛玲在《金鎖記》裡的「月亮」,也是她綺麗、悲涼人生的剪影。
1919年,中國新文化運動風起雲湧,次年9月,張愛玲出生在上海,清朝官宦之後,外祖母李菊耦,李鴻章之女。六歲,張愛玲在私塾頌詩背經的童年,即開始了小說創作,似乎這一生,是為著寫作而來。
1942年張愛玲自香港回上海,汪精衛成立「清鄉委員會」的次年,上海滿城牛鬼蛇神,日人、中國共黨、重慶國民黨、「汪偽政府」,各路勢力相為水火。那個是非不分、黑白不明的年代,比如丁默邨,1921年出身社會主義青年團,1924年叛共黨,入國民黨,任「調查統計局」處長要職,與戴笠齊名。1939年汪精衛赴上海進行「和平運動」,丁叛國民政府,投入汪政府,密供「上海抗日團體一覽表」,得任特務頭子,重創重慶政府特工組織。1941年旋受陳立夫策反,密為重慶政府工作,這是哪門子的特務?又如周佛海,汪的左右,卻也暗通重慶。上海地痞流氓與特務沆瀣一氣,暗殺、包賭、包娼、魚肉百姓,戰亂時代、荒謬城市,這是《色‧戒》故事的背景。
1942到1948這七年,張愛玲震鑠文壇之作都於此時完成,與胡蘭成的戀情、婚姻,也於此時倏生倏滅。中日戰爭結束,因胡蘭成,也被視為「文化漢奸」,沒有刊物敢發表她的文章,1947年寫《鬱金香》,正是她內外交困時刻。此時胡蘭成早已別戀,婚姻進入了尾聲,1952年,張愛玲鬱鬱離開上海,那一年,三十三歲。
次年開始構思《色‧戒》,直到1977年12月,才在台灣版的《皇冠》發表,一篇寫了二十五年的小說終於問世,為什麼是二十五年?論者紛紛,有人在她的感情世界找題材,也有人引經據典,證明她是顧慮「文化漢奸」的批評而小心翼翼。其實,「郢書燕說」的歷史總是不斷,古今多少事盡隨風,真相之釐清,究有多少意義?
我無意核對故事與歷史,只想就小說本身試作索隱,去探尋《色‧戒》背後的文化與價值,些許意在言外的。
至於李安,用攝影機詮釋《色‧戒》,只在還原小說,抑或再生新意?這也是本文的另一個焦點。
二、鏡頭與小說的對話
張愛玲的《色‧戒》,因為李安,鏡頭給照亮了小說,從不看小說的人,也都知道了張愛玲,也知道了烽煙亂世,那人間一角的小故事,鄭蘋如刺殺丁默邨。
電影,大抵忠實原著,用「麻將桌」開始了故事的鋪陳,也在「方城」的廝殺聲裏結束。從王佳芝臨時托詞離開牌桌,到同時消失的
猶似唐代小說「黃粱夢」,八十春秋夢裏一生,夢醒,黃粱仍未蒸熟……營營人世,不過蜉蝣一瞬,古今英雄與凡人,終須隨煙去!故事裏的方城戰,彷彿暗示著些什麼,試與君猜。
所有尺寸都是真的?
「所有尺寸都是真的,包括三輪車的牌照和牌照上的號碼。」李安說,龍應台又問,「色戒裏老上海是如何拍出來的?」
「他說,他的研究團隊下了很深的功夫,而上海製片場也大手筆地重現了上海老街。」這是龍應台的轉述,「那電車怎麼來的?」「特別做的,真的電車。」
就此看來,似乎是李安在「依樣畫葫蘆」,還原小說、還原歷史。
事實不盡然,原著含蓄、隱晦的部分,李安作了延伸,說是延伸,其實是創作!
例如小說中沒出現過的裁縫店,李安藉此場景雕塑人物性格,王佳芝試穿旗袍時,
而且,李安平空加上幾句對白,寫活了兩人的關係:
此外,電影令人關注的,那些個激情畫面,在張愛玲的文字裏,也僅是兩個句子:
「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」
「到女人的心裏去的路通過陰道」
深刻,隱晦,兩個句子,無限想像,只給深心閱讀的人去思索。鏡頭據此衍生激越情節,「瘋狂」了影壇,點燃了小說,有人看完電影,還要上網分享精采片段。這三個鏡頭是否必要,也許是仁智之見。但,我想,應該也會有人是帶著沉重心情離開電影院吧?
小說複製了歷史?
許多人硬把《色‧戒》和鄭蘋如刺丁案繫在一起,他們指證歷歷、不容狡辯,只差嚴刑逼供,張愛玲則否認到底,引用王爾德的話否認自己和王佳芝的關係,拒將《色‧戒》當野史看,她說:
「當年敵偽特務鬥爭的內幕,哪裏輪到我們尋常百姓知道底細?記得王爾德說過『藝術並不模仿人生,只有人生模仿藝術。』我很高興我在1953年開始構思的短篇小說終於在人生有了著落。」
但是有人引用張愛玲自己的話,證明小說是複製了歷史,「這故事的來歷說來話長,有些材料不在手邊,以後再談。」她又說,「(包括色戒在內的三篇小說素材)……都曾經使我震動,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寫這麼多年,甚至於想起來只想到獲得材料的驚喜。」余斌據此直言「這樣的故事如沒有原型才是怪事。」
現象派哲學,胡塞爾認為,人與世界原就是相互創造的關係。讀史之人皆知史書人物大率是真,事蹟則常常是假,小說恰恰相反。
作家對歷史,重要的,不是複製與否,而是特定時空制約下,是否創造了意義與價值,這是文明演進的重要元素。
以「後現代文化」觀點看,《色‧戒》顯然超越了許多人的普遍認知,容下文再述。
三、身體國家化的迷思
身體作為一種社會存在,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幹認為是一種短暫、世俗、肉慾、自私的起點,相對於身體,則是神聖靈魂,一種兼具歐洲宗教與理性的歷史傳承。
中國封建文化裏,沒有涂爾幹那種歷史傳承,與身體相應的則是儒家文化價值,一種超越個人的社會存在:「身體髮膚受之父母,不可毀傷」,宋代理學家又以「餓死事小,失節事大」建構女性人倫秩序。封建統治者「教忠、教孝」原是一體兩面,忠孝不能兩全,則需移孝作忠,「君要臣死,臣不敢不死」,膽敢叛逆,九族連坐,李陵答蘇武書,字字血淚,正是這種悠久文化的顯例。封建帝王的價值制約,「殺身成仁、捨生取義」,一一植入民族感情與靈魂的深處。二次大戰,美軍將領率部隊投降,戰後還受戰功表揚,就因為「保存了部隊的生命」,很顯然,這不是中國文化所能理解,對生命的重視,中西大大不同。
傳統中國文化,家族、禮教、國家凌越個人,身體不是自己的,是依附封建文化的存在。這種文化傳承,推衍著《色‧戒》的情節發展,「愛國青年」演話劇募款,進而以美人計誘殺汪政府的特務頭子。愛國的「崇高」,淹沒了理性認知,沒受專業訓練的年輕人輕舉妄動,似乎只要「愛國」,一切都合理化了。王佳芝也因為封建文化餘毒,為了「愛國」,把身體獻給國家,這是荒謬的開始。
「愛國」情節,小說與電影有明顯差異,張愛玲只用幾個字交代:
「她倒是演過戲,現在也還是在台上賣命,不過沒人知道,出不了名。
在學校裏演的也都是慷慨激昂的愛國歷史劇。廣州淪陷前,嶺大搬到香港,也還公演過一次,上座居然不壞。」
「上座居然不壞」六個字,到了銀幕卻是聲光俱足,昂揚熱烈,「中國不能亡」,台上台下慷慨高呼。「高唱口號」的文化,源遠而流長,李敖曾以「泰山石敢當」諷諭中國的口號文化,貼一紙「泰山石敢當」,歲歲平安!安慰罷了,然而口號呢?夜路吹口哨。
因為美人計,需要有人犧牲。小說裏幾行字:
「『聽他們說,這些人裏好像只有梁閏生一個人有性經驗』………
偏偏是梁閏生!
當然是他,只有他嫖過。
既然有犧牲的決心,就不能說不甘心便宜了他。」
雖是不甘心!為了愛國,一切犧牲都合理了,王佳芝似也透顯了大義懔然。
故事結局,麻將桌上的喧笑依舊,南郊石礦場的行刑已在進行,幾個青年只憑著愛國熱血盲人騎瞎馬,而後狼狽就死。李安的劇本,安排王佳芝拒吞毒丸自盡,選擇平靜面對死亡,結束荒謬的故事。
這是張愛玲筆下「凡人的蒼涼」,還是李安另有深意?下文再說。
四、戲裏戲外的人生
視「人生如戲」,是超然物外,是笑看千秋!
但是將台上戲碼當作「人生」的,「戲如人生」,古今來,芸芸皆是!
1645年,南明唐王於清兵追殺之際,匆匆福州即位,逃難中只能以戲服權充龍袍,滿朝戲服,依然行禮如儀,如真似幻,戲如人生,古今同調。
《色‧戒》中的大小人物,營營汲汲,無不斤斤於一時,愛國也者,漢奸也罷,宦海風雲,誰能當真?誰可當真?再以丁默邨為例,他,陳立夫策反成功的降將,臥底「汪政府」,功勞俱在,何以戰後仍難逃一死?龍應台在〈側記色戒〉一文裏,有段話令人深思,夜半讀史,「揉揉眼睛,困惑不已」,終於在《陳立夫回憶錄》找到答案:
「丁默邨本來可以不死的,但有一天他生病,在獄中保出去看醫生……順便遊覽玄武湖……這個消息被蔣委員長看到以後,蔣委員長很生氣的說:生病怎還能遊玄武湖呢?應予槍斃!」
龍應台「不禁掩卷嘆息」,槍斃丁默邨,難道「只因為他從獄中出來,貪看一點湖上清風?」
其實,丁默邨貪看湖上清風而死,自然是假,生殺繫於權力者一念,專制統治者殺人何須理由?即使有,也不必然是真,古今劇本何曾改寫?懂了,「人生如戲」;不懂,「戲如人生」!
電影裏,「愛國青年」慷慨激昂,終須莫名送死,重慶的吳姓特工是唯一兔脫的,他保護了誰,手無寸鐵的熱血青年?他交給王佳芝一顆毒藥,危急時自殺用,要保護的是誰?
1945年,張愛玲在〈我看蘇青〉一文裏說:
「我想到:『這是亂世。』晚煙裏,上海的邊疆微微起伏,雖然沒有山也像是層巒疊嶂。我想起許多的命運,有一種鬱鬱蒼蒼的身世之感。」
張愛玲這種「鬱鬱蒼蒼的身世之感」,在《色‧戒》裏處處可見,她是否有「戲裏戲外人生」的感嘆?想想《色‧戒》說了些甚麼。
五、後現代的顯影
「我們從何處來,我們是誰,我們將往何處去?」
印象派畫家高更,晚年四顧蒼茫地叩問大海,這些早為啟蒙學家清楚定調了的問題,到二十世紀尾聲,天經地義、具有先驗意義與價值的,卻又模糊不清,野蠻與文明、理性與偏見……原是涇渭分明,如今都已界限模糊。
後現代文化,一種對理性的反思、甚至叛逆,從一元到多元文化,從核心到去核心價值……當理性秩序即將退出歷史舞台,人類將何去何從?以此看《色‧戒》,新的地平線赫然浮現,此處僅略述一二。
義和團的嘴臉
《色‧戒》小說發表,立即引來「域外人」的批評:「歌頌漢奸的文學,是不值得寫的。」然而,甚麼是漢奸?誰的定義?張愛玲的好友蘇青說:
「我沒有高喊甚麼打倒帝國主義,那是我怕進憲兵隊受苦刑,而且即使無甚危險,我也向來不大高興喊口號的。我以為我的問題不在賣不賣文,而在所賣的文是否危害民國的。否則正如米商也賣過米,黃包車夫也拉過任何人一般,假如國家不否認我們在淪陷區的人民尚有苟延殘喘的權利的話,我就是這樣苟延殘喘下來了,心中並無愧怍。」
這段話,相當程度說明了那時代許多人的處境,回顧歷史,中國統治者教導人民順服孔孟之教,自己卻深信法家與陰陽之學,只是為了鞏固政權。說與做,兩個樣!求人者嚴,律己者寬,原來是悠久的歷史傳統!
羅久蓉說:
「張愛玲雖然對傳統某些東西懷有眷戀之情,但從頭到尾不曾讓盲目的愛國主義沖昏自己的頭腦,民族主義對她來說就像一個圖騰,可遠觀而不可褻玩。……在她看來,愛國只是一種情緒的宣洩,發洩完畢,就什麼都沒有了,倒不如老老實實地過生活。」
「倒不如老老實實地過生活」,這顯然是舊價值的解組、新秩序的重建,但卻是「域外人」之流心目中的大逆不道。
大前研一以經濟觀點預言民族主義之未來,在《民族國家的終結》指出:「十八、九世紀所締造的現代民族國家,已經開始搖搖欲墜」,書中並以地域概念取代國家,認為這是未來趨勢。網路已突破國家權力界限、超越文化藩籬,全球化澎湃而起,新時代已經來臨,許多人依然生活在過去……
從金庸到李安
金庸的小說塑造了許多亦正亦邪的角色,跳脫「非黑即白」的制式安排,甚至創造「岳不群」這類偽君子,暗諷「滿口仁義道德」的江湖敗類。金庸的江湖,基於人性之理解與關懷,逸出「名門正派」的江湖傳統,真情看待有血有淚的人生。
尼采批評西方傳統哲學是把具體而真實的「個人」埋在「普遍、抽象的客體中」,文化價值塑造了個體,扼殺了人性價值,貞節牌坊是其例。存在主義所關懷的,是有血有肉,有種種優點和缺點的「人」,為人性價值殺出一條生路。以此理解金庸,可以深刻感受那些「江湖人物」是活生生的存在你我之間,而非供桌上的聖賢。
《色‧戒》也是如此,卻也因此惹來冬烘們的圍剿:
不論是電影和小說,對角色詮釋都有一份人性與溫情,張愛玲肯定「軟弱的凡人」。她說「我的小說裏,……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。他們不是英雄,他們可是這時代的廣大負荷者。他們沒有悲壯,只有蒼涼。悲壯是一種完成,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……。」
因此,她筆下的王佳芝是個不徹底的抗日英雄,李安又給
王佳芝沒有英雄的悲壯,只是凡人的蒼涼。特務封街抓人的危險時刻,依然選擇
李安劇本裏的王佳芝,拒吞毒丸,平靜面對死亡,烽火人生裏渺小的存在,卻在這裡看到了堅強、勇氣!只因為「愛」?英雄也罷、凡人也好,蒼蒼人生何足道哉?何足道哉!
李安的膠捲,溫情顯影小人物的真性情,在那荒謬的年代……
您寫得真好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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